潮新闻客户端 叶青
旧时光里,玉环岛三伏天的午后,凉风化开阳光与大地的胶着,在我家东边弄堂乘凉的邻居也从竹椅子、竹榻和长板凳上缓缓精神起来。傍晚时分,我父亲一手提着钓鱼竿,一手拎着塑料桶,肩膀斜跨着竹篓,在淡薄的夕阳中走来,大人小孩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他,孩子们跟过去围到水井头。
父亲喜欢钓鱼,自己制作钓具。他找来几支两米长左右的细竹竿作钓鱼杆,用纳鞋底粗细的白线穿过剪成一小段的鸭毛节,总共穿七节,父亲称套到线上的鸭毛节为“帽”,做成带有鱼漂的钓线,这朴素的钓线有动听的名字,叫七星漂。鱼钩是把一枚枚针在火上烙红后弯曲成的。
父亲钓鱼的鱼饵有面团,饭粒、蚯蚓。他说蚯蚓是万能鱼饵,我经常在他用板锄挖出一块黑土时积极地抠蚯蚓,一条又一条,看着铁盒子里扭动着身体的蚯蚓,我就开始想象塑料桶里扑腾着的鲫鱼。
那时,村庄周围河塘星罗棋布,方圆十里少不了几个水库。夏日,父亲总在我们还没有起床时就出门了。暑期几次恳求他带我一起去钓鱼,他说女孩子被太阳晒黑了不好看,好说歹说终归带过几回。
第一回跟父亲去钓鱼,到了河塘,父亲先用长杆子把水草往四个方向压开,形成了一个水草构成的凹凼,他把带来的米撒到凹凼里,在河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如此这般布置一番,返回到第一个位置,鱼钩穿上鱼饵,抛杆后注视着水面的动静,有点像打战的排兵布阵。我担心鱼吃饱了米,不会理睬鱼钩上的鱼饵,父亲就向我普及垂钓知识。大致意思是鲫鱼属底层鱼类,早晨凉快时喜欢待在水草茂盛的浅水区域的底层,撒把米是以米的香气吸引鲫鱼游过来,米抛下后会陷入淤泥中,鲫鱼只能闻到香气,一般吃不到米,附近的鲫鱼会被吸引到这个水域,才是下鱼饵的时候。
果然,竹竿被往下拉了一下,鱼漂似荷叶上的水珠在颤动,鱼在吃鱼饵了!父亲不慌不忙,等到一段鱼帽往上顶时,轻轻一拖,随即七星漂连同上钩的鱼在空中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鱼手到擒来。父亲循序渐进在自己布下的阵营里钓鱼,上午鱼胃口好,收获颇丰。
世上万物皆有灵。鲫鱼有自己的作息时间,午时是禁食窗口期,它们游到深水区避暑后,下午三四点钟,又到处冒泡,寻找自己的口粮。父亲再来一次“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布阵,上钩的鲫鱼比较少,大概是上午逃脱的鲫鱼长了记性,但河蟹、白鲢、河虾断断续续收入囊中,我非常兴奋,情景也就记得很牢。
父亲钓鱼还要看水色。他经常为水色而转场好远的路,寻找像我家门口井水(含碱)煮出来的粥饮颜色,淡淡的绿,清亮又有质感,回想起来仿佛是汝窑的天青色。他还会根据水色、观察鱼泡发现鱼窝,也常在雷雨后匆匆出门钓鱼。
父亲是从浙江邮电学校下放到农村的一介渔夫,他没有以垂钓淡泊明志的境界。父亲钓鱼的目的十分明确,为了改善我们一家八口人的伙食。
野生鲫鱼体型修长,鳞片淡黄或灰黑色,像古代士兵的盔甲,带有金属的光泽。清洗鲫鱼后我们一群孩子把白色葫芦状的鱼鳔搁在水泥地面上,塑料凉鞋狠狠一踩,“噼啪”声此起彼伏,就像过年放鞭炮一样开心。
资料图。据视觉中国。
时光荏苒,岁月留香。少年时餐桌上的鲫鱼甜馨无比,回想起来直咽口水。
父亲最擅长做葱花鲫鱼,他挑大小均匀的鲫鱼打上花刀,在柴火灶上熘、煎、烹,最后收汁。调料只有小葱、姜和黄酒、酱油、盐,但满屋飘香,香气如剑气先声夺人。鱼眼珠滚出眼眶,鱼肉丝丝甜润,鱼肚、鱼背、鱼头、鱼尾全部入味,滑嫩、细腻、鲜甜、咸香。我家最怕鱼刺的小妹,因贪食葱花鲫鱼,练就用舌尖挤出最细鱼刺的本领。父亲也常做浓汤鲫鱼,鲫鱼在猪油里煎成两面金黄,加五花肉烩,炖出奶白色的鲫鱼汤,鱼肉更加软糯,鱼汤的旨味缠绵于唇舌间。难怪郑板桥第一次品尝到鲫鱼汤时兴奋得做诗赞叹:“作宦山东十一年,不知湖上鲫鱼鲜。今朝尝得君家味,一勺清汤胜万钱。”可见鲫鱼汤在这位清代美食家心目中的分量。有时父亲把两指宽的鲫鱼裹一层面粉糊油炸,油炸的鲫鱼连鱼刺都香脆,咬得喀嚓响。
近日常在手机上刷到钓鱼的视频,有台钓、路亚钓,装备新颖,各种鱼竿、鱼轮、鱼线琳琅满目。最有趣的是模仿小鱼小虫在水中活动的假鱼饵,能诱钓到目测半米长的翘嘴、肥大的鲈鱼,叫软杆细线溜大鱼,专溜鱼塘中上层的养殖鱼,看上去钓的是乐趣,有一杆中鱼表演,又像是炫技,就是没有看到一条鲫鱼。
街市上的鲫鱼举目可见,有的还贴上产地标签,但乌黑肥硕,少有光泽。偶尔买一条解馋,肉质粗细不论,只要没有泥腥气,清口就好。一次在米其林餐厅吃到鲫鱼浓汤熬鲫鱼,味道很不错,但不是想吃就能消费得起。
老家的河塘早已矗立高楼大厦,父亲已是耄耋老人,只在电脑上玩钓鱼游戏。小时候鲫鱼的味道如昨夜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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