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怕秋无伴醉物,水莲花尽木莲开”。木莲,即十二月花之十月芙蓉。《广群芳谱》说它:“清姿雅质,独殿众芳;秋江寂寞,不怨东风,可称俟命之君子矣”。正是秋风萧瑟、梧叶飘黄时节,一株株芙蓉在南国盛开如锦绣,白芙蓉清新雅致,红芙蓉浪漫温润,黄芙蓉高贵典雅,醉芙蓉晨昏三色名贵珍奇。那一份凌霜怒放的刚劲里,有不疾不徐的闲适,也有游刃有余的铺陈和尽兴。待到花落时,它也不感伤忧郁念念不舍于尘世,而是整朵花猝然间凋落,全无一丝牵挂,如此决绝而果断、豪气而率真。花开与花落,似芙蓉如面的妙龄少女,也如剑胆琴心的谦谦君子。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也在这“秋风万里芙蓉国”里一梦无边,梦里,十丈红尘为饰,千朵芙蓉为衣,然后,或引吭高歌,或浅斟低吟,以梦为马,诗酒趁年华。
宋徽宗《芙蓉锦鸡图》
芙蓉之美 袅袅纤枝淡淡红
芙蓉有二妙,其一是美在照水。明文震亨《长物志》云:“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所以有“照水芙蓉”之说。“袅袅芙蓉风,池光弄花影”,波光花影,相映益妍,虚实有致,分外妖娆,仿佛是生于尘世之外。芙蓉花大而艳丽,瓣中多蕊,状似牡丹,宋郑域认为芙蓉之美更逾于牡丹:“若遇春时占春榜,牡丹未必做花魁”。文人还将芙蓉比作美人,宋顾逢“疑是酒边西子在,半醒半醉立西风”将芙蓉喻为微醉的西施,盛赞其艳冠百花!《红楼梦》中贾宝玉为晴雯写的长篇祭文《芙蓉女儿诔》璀璨绮丽,写出芙蓉精髓:“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将芙蓉的品质、秉性、神韵、容貌赋予了身为奴婢却又心比天高、与风露清愁的林妹妹有着几分相似的晴雯。祭文又说:“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在宝玉心中,香魂黯逝的晴雯已化身芙蓉女神,想来能配得上这烈性女儿的,也只有芙蓉了。芙蓉花开时,花瓣清软、透明,聚牡丹之神,赋山茶之韵。那一树树的薄羽,盛开千年,缔造了一个雄奇壮美的芙蓉国,也成就了一座如锦似绣的芙蓉城……
唐寅《临水芙蓉图》
木芙蓉
宋·王安石
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浓。
正似美人初醉着,强抬青镜欲妆慵。
一夜之间,湖边盛开出无数美丽的木芙蓉,晶莹的晨露像胭脂一样浸染在娇羞的花朵上,颜色清淡不浓郁,如同初醉的美人,就是勉强抬出镜子也慵困不愿梳妆打扮,想来即使梳妆打扮也没有现在这般清丽娇媚。“欲妆慵”出自唐杜荀鹤《春宫怨》:“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想要化妆,却又打不起精神。此诗用早晨露水点染在芙蓉花上的清淡颜色比喻美人不用人工修饰的慵妆媚态,拟人咏物,得其神韵。王安石(1021-1086)进士及第,上万言书不被采纳,26年屈居下位,神宗时为宰相,创新法以改革弊政,遭到大臣反对,“王安石乱天下”之流言四起,后辞官退居南京,其晚年诗风含蓄深沉、深婉不迫,多透露出“人生失意无南北”的深沉感慨。此诗作于1085年,叶梦得《避暑录话》载:“王荆公不爱静坐,非卧即行,晚卜居钟山谢公墩,畜一驴,每食罢,必日一至钟山,纵步山间,倦则即定林而睡,往往至日昃及归。”不能坐下来,一坐下来,旧时光纷至沓来,旧事翻腾不息,新党与旧党都老了,变法还是守旧也与他无关了。从似醉还醒、“欲妆慵”的美人身上,他是否看到了曾经意气风发,然则到了暮年,所有绚烂终归于平淡的自己?他非卧即行的细节里,又泄露了多少他内心深处从未退却的心事?
少年游
宋·晏殊
重阳过后,西风渐紧,庭树叶纷纷。朱阑向晓,芙蓉妖艳,特地斗芳新。
霜前月下,斜红淡蕊,明媚欲回春。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
晏殊之词多“富贵宰相”的闲愁而少思虑亡国的哀伤,风格清淡闲雅,意境细腻深婉。此词上片开篇描写芙蓉所处环境。重阳过后、冷风凛冽强劲,庭院中树木落叶纷飞,烘托秋风的凄厉寒萧,反衬出木芙蓉的不畏严寒。“朱阑向晓”句为木芙蓉营造出一个典雅清绝的场景,侧面烘托出木芙蓉的清妙和娇艳之姿。临近拂晓,天边朝霞,红色雕栏,木芙蓉的红花娇艳,好像特地走到一起来争芳斗新似的。下片描写“霜前月下”之景。月升霜降,“斜红淡蕊”的木芙蓉反而更有姿态。“斜红”二字,点出芙蓉花的逸姿与红艳娇媚,“霜前”不改其色、不改其姿,反而更见姿见色。“淡蕊”写芙蓉花蕊清淡,清香缕缕。“月下”芙蓉,更显清妙雅态,明媚娇艳仿佛要把春天唤回一样。末句由赞扬木芙蓉的美艳诉说对其之爱惜。“留赠意中人”指词人不仅期望像木芙蓉花般美好的事物长开不败,而且亦期望意中人也能像自己一样,享受美好事物给予的欢愉快乐,蕴涵着作者对意中人坚贞高洁品德的赞赏。
芙蓉之德 能把柔姿独拒霜
芙蓉有二妙,其二是德在拒霜。古人喜菊,”因它开在深秋,凌寒不凋,故称“凌霜留晚节,殿岁夺春华”。实际上,菊开九月,芙蓉开十月,比菊更有凌霜怒放、笑傲霜天的性情。所谓没有秋风,不动其情;没有霜冷,不砺其志,真正称得上凌寒拒霜的应该还是芙蓉花。因它“幽姿独拒霜”,因而又名拒霜花。《格物丛谈》载:“此花又最耐寒,八九月余,天高气爽,春意自如,故亦有拒霜之名。”古人有霜剑之说,芙蓉的拒霜之德显示出其高格,成为它独殿群芳的根本。明吴孔嘉称它“堪与菊英称晚节,爱他含雨拒清霜”。王安石赞它“落尽群花独自芳,红英浑欲拒严霜”……深知随着岁月流逝,所有的繁华或落寞都会烟消云散,但通过风刀霜剑的鞭笞之后,一朵花儿所成全的道义,将是其短暂生命里最昂贵的碧血。
和陈述古拒霜花
宋·苏轼
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
唤作拒霜犹未称,看来却是最宜霜。
此诗为苏轼的一首和诗,陈述古即北宋名臣陈襄,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贬杭州,其时苏轼自请外放杭州,两人交往甚密,多有诗词唱和。这一次,两人在杭州中和堂监考,同时赏芙蓉花。陈襄写了一首《中和堂木芙蓉盛开戏呈子瞻》:“千林寒叶正疏黄,占得珍丛第一芳,容易便开三百朵,此心应不畏秋霜。”说芙蓉花在其他树叶都泛黄时还在盛开,它根本就不畏惧霜寒,随随便便就能开个三百朵,表达了自己不屈服于政治压力的决心。苏轼便和下了这首清而不俗、雅而不谑的诗。前两句紧承陈诗原意,描写芙蓉的凌霜独自芳,后两句则比原诗更有“理趣”。苏轼告诉陈襄说,芙蓉拒霜是不假,但只说它拒霜似乎还不够。细细想来,应该说它最适合秋霜吧。从“拒”字到“宜”字,升华了芙蓉的战斗姿态。
拒 霜
宋·陈与义
拒霜花已吐,吾宇不悽凉。
天地虽肃杀,草木有芬芳。
道人宴坐处,侍女古时妆。
浓露湿丹脸,西风吹绿裳。
在凄冷的深秋,有木芙蓉的陪伴,就不觉得凄凉。秋风凛冽,草木摇落,有了拒霜花的艳丽和清香,就有了温暖的慰藉和精神的寄托。在自己安安静静独坐的时候,木芙蓉就像是古时妆扮的侍女一样近在身旁,鲜艳的红花上沾着浓重的露珠,绿叶像裙摆一样在西风中翻飞。芙蓉花,看似娇艳却不媚俗,自有一股清丽之质。她们孤独而寂静地开放,装点着寂寥的深秋,在萧瑟的秋风里,显得别有风味。全诗写出了拒霜花的风姿绰约和善解人意。“天地虽肃杀,草木有芬芳”,读来铿锵有力,虽有面对肃杀环境的无可奈何,却也贴切传神地写出木芙蓉的傲气与骨气,表达了诗人对命运的抗争。“浓露湿丹脸,西风吹绿裳”句对仗工整自然,清婉绮丽,语言朴素自然,意境又使人耳目一新。
谢稚柳《拒霜蛱蝶》
芙蓉之志 未作愁红怨绿看
《广群芳谱》说芙蓉可称“俟命之君子,“俟命君子”一词出自《中庸》:“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君子居易以俟命”。素位而行,以待天命,不欺凌弱小,不攀附权贵,不怨天尤人,有君子德行。“生来不借东风力,终作薰风第一花”,不与百花春夏争俏斗艳,择万木萧疏临寒之秋冬绽放,芙蓉花所蕴含的奋进坚忍及君子风骨历来为人称道。“君恩重,教且种芙蓉”,辛弃疾的自嘲里有随遇而安的豁达。“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高蟾以秋江芙蓉的孤高比喻自己的高洁和自信。“何事独蒙青女力,墙头催放数苞红”,陆游将木芙蓉不畏寒霜、深秋绽放的壮观描写得淋漓尽致……人生短暂,诗歌的生命却生生不已,流淌于古典诗词中的那些上下求索的精神、百折不回的态度、乐观通达的智慧……使得中国文学的主流在几千年历史长河中从不走向消极和颓废,而是始终点燃着人们的热情,拨动着人们的心灵,鼓励着人们去奋斗,去追求,去光荣地受伤,去勇敢地痊愈……
木芙蓉
宋·吕本中
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着意红。
犹胜无言旧桃李,一生开落任东风。
吕本中经历靖康之耻,深感亡国之痛,此诗托物言志、寄托遥深。首句直言木芙蓉的生长环境,暗示其孤高的姿态。联系当时的社会环境,“南”当暗示为金兵南渡后的河山,木芙蓉则象征着爱国志士。次句用拟人手法,写木芙蓉不畏雨打霜侵,尽力绽放出生命之红,“着意”一词突出了木芙蓉的无畏和勇敢。“犹胜无言旧桃李,一生开落任东风”,桃李随东风之来去,花谢花开,俯仰由人,木芙蓉则傲然兀立于秋风之中,经霜愈盛,其风骨自是远胜桃李。东风也可看作皇帝或当权者的恩典,桃李怯懦软弱,听任东风摆布,像极了宋高宗和秦桧以及对女真族俯首贴耳、没有骨气和勇气的主和派,由此衬托木芙蓉霜前“着意红”的英勇气概。此诗寓意深刻、悲慨深沉、浑厚自然,为木芙蓉古诗中的上乘之作。
窗前木芙蓉
宋·范成大
辛苦孤花破小寒,花心应似客心酸。
更凭青女留连得,未作愁红怨绿看。
此诗前两句用拟人手法,写木芙蓉冒着微寒努力绽放。“辛苦”点出环境的恶劣,“孤花”将木芙蓉与其他花儿比较,突出其坚贞不屈,而花的心情应该也和人的心情一样心酸。后两句中,青女是传说中主管霜雪的女神。青女留连不走,意思是霜雪不停,继续肆虐。而木芙蓉绝不像其他花儿一样,经受不起霜雪的摧残,霜雪一来,就残败不堪。而是任凭霜雪肆虐,依然盛开出最美丽的模样,诗人的情绪也由前两句的心酸无奈变为后两句的乐观激奋。全诗感情起伏跌宕,表现了诗人意气风发、昂扬不凡的气度和乐观的精神。在灿若繁星的唐宋诗人中,范成大似乎并不起眼,让人们津津乐道的,也是他清新自然的田园诗。却不知,那个在田野间笑看“童孙未解供耕织,也伴桑阴学种瓜”的老者,曾代表南宋使金,在同行的官员纷纷临行却步时,只有他慨然前行,宁折不弯。“更凭青女留连得,未作愁红怨绿看”,这首写于诗人早年时的诗,也为他后来的满腔孤勇作了最动人的注脚。
林清玄说:“花的开放,是它自己的力量在因缘里的自然展现,它蓄积自己的力量,使自己饱满,然后爆破,有如阳光在清晨穿破了乌云。花开是一种有情,是一种内在生命的完成。”秋天的花大都孤高,在风天霜寒中能娴静绽放的,都是经过自然岁月磨砺出来的。同为锦葵科的芙蓉,在朝开暮落的短暂花期里,蓄积了所有的力量,极力展现着自己的艳丽,泰然自若地傲视这纷扰的世界。就像荆棘鸟一样,沉痛巨创换来一次人间天籁。一日绽放,一次天籁……短暂的光阴,或许不够一生回忆,却足以使所有的年华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