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名家梁实秋先生曾言:“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茶。人无贵贱,谁都有分,上焉者细啜名种,下焉者牛饮茶汤,甚至路边埂畔还有人奉茶。北人早起,路上相逢,辄问讯‘喝茶末?’”
茶为国饮,既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市井气息,又有“琴棋书画诗曲茶”之雅致况味。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前者“养身”,后者“养心”。
很显然,梁实秋先生所言“牛饮茶汤”者,系喝茶,“养身”是也;“细啜名种”者,系品茶,“养心”是也。品茶与喝茶之别,主要体现在“心智之养”与“口腹之欲”的区别上。
饮茶之于口腹
茶圣陆羽对饮茶的生理功效早有精辟的总结,他说:“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茶经·一之源》)
在这里,陆羽将饮茶之生理性功效喻为饮用醍醐、甘露,饮茶之于口腹的作用由此可以窥其一斑。作为世界三大无酒精饮料之首,茶在与人类相遇的历史征程上,经历了药用→食用→饮用→品茗的发展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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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现代科研水平的提高,人们对茶叶的认识越来越深入。例如,茶叶的化学成分已被发现多达 500 多种,经过分离和鉴定的有机化合物有 450 种以上,这些成分中绝大部分是水溶性物质,这就使得饮茶具有康体保健之功效的看法不再是古人的猜测,相反,已经得到了科学的高度肯定。
谈及茶叶的食用,不论是做成羹汤,抑或是菜食,茶对于人之口腹的生理功效在历史文献中也都有很多相关记载。茶的这一食用方式至今在部分少数民族地区仍然可以看到。如基诺族的凉拌茶、苗族和侗族的油茶,以及客家族的擂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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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及茶的饮用,那就有更多的话题和无数的文献佐证了。最具代表性的当属茶圣陆羽所做的如下经典概括:
“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齐有晏婴,汉有扬雄、司马相如,吴有韦曜,晋有刘琨、张载、远祖纳、谢安、左思之徒,皆饮焉,滂时浸俗,盛于国朝,两都并荆俞间,以为比屋之饮。”(《茶经·六之饮》)
从上述文字不难获悉饮茶之风盛于唐,这大抵与陆羽一改彼时附加姜、桂、盐、葱等佐料的混合煮茶方式而提倡煎茶轻饮的努力有关。之后,经过宋朝点茶、明清泡茶的演变,饮茶越来越简便化和普及化,也逐渐回归茶叶自身的本真味道。
茶的饮用其实就是通俗而言的喝茶,喝茶中也有俗饮和雅品之别。
所谓俗饮,大抵是人们在大众场合的聚而饮之,从一碗茶汤中看市井烟火流淌。比如,蜀中茶馆、粤香茶楼,茶香与茶客的鼎沸声并在,粥香与茶氲交织,可谓在最市井的烟火里,饮一碗“口体的傲娇”。
所谓雅品,就会涉及品茗的境界,进入下一个问题了。
品茶之于审美
雅品,不论是聚而饮之,还是独饮一壶,汲水煮茗时,从选水到选茶,到品茗环境的营造,再到茶具的配备,无一不关涉外在的茶事审美带给主体内心的愉悦。
茶事审美中的精致化追求,是极其符合儒学总体情趣的。孔子早在《论语》中提出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生活美学诉求。在儒学看来,精致是一种文明的向度、价值的选择,传统儒者提倡过一种典雅、精细的生活。
以潮汕工夫茶为例,在以“精”著称的潮汕文化里,擎杯提壶间,就极好地诠释了雅品之审美情思。诚如潮籍学者翁辉东(1885—1963年)所言:
“潮人习尚风雅,举措高超,无论嘉会盛宴,闲处寂居,商店工场,下至街边路侧,豆棚瓜下,每于百忙当中,抑或闲情逸致,无不借此泥炉砂铫,擎杯提壶,长斟短酌,以度此快活人生。”
就工夫茶的冲泡方式而言,基于“精”的工匠化追求,冲泡时有悬壶高冲和低斟之动作要领,整个行茶礼杯的过程充满了丰富的动态美和情趣美。
悬壶高冲,把壶提到一定的高度,增加水柱的冲力,使这泡茶整体快速受热,同时,为了防止“冲破茶胆”,开水需要从茶壶边冲入,切忌直冲壶心,此即为“高冲”;“低斟”,其目的是让茶汤的香气少些流失,保全香气,提升味趣,具体操作方式为沿着杯面,又不碰到杯面,均匀注入摆成“品”字的三个杯,如此,方为达致工夫茶的三境界——“芳香溢齿颊,甘泽润喉咙,神明凌霄汉”——奠定基础。
翁氏又指出:“工夫茶之特别处,不在茶之本质,而在茶具器皿之配备精良,以及闲情逸致之烹制法”(《潮州茶经·工夫茶》)。
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中国茶具经历了唐碗→宋盏→明杯的演变,其整体的趋势是从大到小、从粗到精。
就潮汕工夫茶的茶具而言,由最初的大而厚,发展至如今的“薄、白、小、巧”,从茶具上形塑着潮汕工夫茶的传承,翁氏曾经精辟地总结道:“不薄不足以出香,不白不足以衬色”。从造型到用色、从胎质到烧制,在工夫茶甘醇香韵的浸染中,品者经历一场美的洗礼。
品茶之于精神
中华茶道的核心是饮茶者的内心观照以及饮者同伴间的心与心的沟通。易言之,它是以茶为媒介而展开的精神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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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儒学的视域下,就“茶”这一具象事物而言,我们可以在格茶中成就个性的伸张,实现小我的自足,达致大我的圆融与担当,而这也恰好圆满地契合了独饮、对饮及众饮的精神内涵。
独饮,乃一场个体的精神漫游。
独饮,穿越光阴的帷幕,个体的思绪漫射于情感年轮的轨道里。正所谓“情浓一杯酒,相思半盏茶”。“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这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由山泉煎茶引发的对爱茶人的“无由”怀念。
独饮,也是一种自我款待的便捷方式。温杯烫盏、润泽佳茗,在一口一口的细啜慢品中,时间缓释着生活里的焦灼,也暗含着人生中的平平仄仄,正所谓沉浮酿芳华。
对饮,抑或是众饮,作为一场茶侣间的精神会餐,既可以是“草草杯盘共一饮”的“叹茶”享受,也可以是文人墨客的聚而饮之。一个“叹”字,极为传神地表达了品茶的情致:水乡人不仅仅是在“叹”茶,更是在“叹”心、“叹”生活。古时这种以文会友、烹泉煮茗的文人雅集,正是我们所主张的中华茶道之“闲—隐—乐”精神的具象化表达。
来源 |《天地融入一茶汤:中华茶道中的儒学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