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尝畜二笼,挂之檐间,露下凄声彻夜,酸楚异常,俗耳为之一清。少时读书杜庄,晞发松林景象,如在目前,自以蛙吹鹤唳不能及也。
——袁宏道《促织志》
天地万物皆有因缘。花鸟草虫,牵连起大千世界,是最贴近天地,又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生动有情之物。
凛冬之下,万物闭藏,生机萧索,为博视听欢娱,破寒冬孤寂,很多人爱听鸣虫,即蝈蝈、油葫芦等。
而鸣虫多养在葫芦器内,所以很多喜欢鸣虫的玩家,也都喜欢葫芦。王世襄就是由鸣虫而葫芦,而且两者都玩到极致。
葫芦方面著有《说葫芦》、《中国葫芦》,鸣虫方面著有《蟋蟀谱集成》、《秋虫六忆》,王世襄虽出身于上层社会,却沉醉于这种市井的乐趣,并将其上升到文化层面。
说葫芦
1938年,王世襄在就读燕京大学期间,就在大学校园旁的菜园里,种上了自己的葫芦。后来又在北京朝阳区找了一块二十亩的“自留地”,专门用来种葫芦。
在种植葫芦的同时,王世襄开始研究范匏。
他曾在所削制的六瓣木模上模刻月季一枝,左下方加一小印,题为“又筠制”。刻成浮雕花纹以后,送到东郊盆窑烧制成范,当年便得到了两三只葫芦器。
1939年以后,王世襄因母亲逝世而幡然醒悟,洗心革面,埋首学业。他亲手制作的范匏后来由虫贩子赵子臣借给天津的陈某种植使用,所成之器则流往香港。
后来,王世襄看到1983年香港出版的古玩展览图录中,有用自己当年匏范范制成的葫芦器,而其所标注年代竟然为18世纪,便拊掌慨叹:若然,区区岂不是乾隆以上人!
王世襄一直关注葫芦器的制作和使用,他在1945年献给夫人袁荃猷的定情之物,就是一对镶嵌有火绘葫芦器、内装红豆的红木圆盒。
葫芦器,又称“匏器”或“蒲器”,是我国特有的一种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工艺美术品。
葫芦器可分两大类:一类是用成熟后的葫芦,加工成形态各异的器物;
另一类是将模具套在生长的嫩葫芦上,使其长成与模子完全相同的样子,人称“范制葫芦器”,俗称“模子葫芦”。
王世襄认为此乃“自然生成,而造型结体,文字画图,悉随人意,真可谓巧夺天工,实为我国独有之特殊工艺,而西方人士讶为不可思议者”。
葫芦在古代就被视为一种实用器皿,用来盛水浆、存药饵、制乐器,还能治玉抛光,甚至可以浮水不沉,托以性命。
更令人爱不释手的是,葫芦一生有先天和后天两个成长期。
先天生长在藤蔓之上,借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后天生长在人掌中,呵护摩挲,呼吸注纳人的精气,形体虽不变而密度逐渐增加。
随时间的推移,葫芦变得皮质坚硬、油润灵透、宝光内敛,犹如经年的古瓷或古玉一般。所以古人也非常喜欢葫芦,陆游有《刘道士赠小葫芦》,一写就是四首:
葫芦虽小藏天地,伴我云云万里身。
收起鬼神窥不见,用时能与物为春。
贵人玉带佩金鱼,忧畏何曾顷刻无?
色似栗黄形似茧,恨渠不识小葫芦。
短袍楚制未为非,况得药瓢相发挥。
行过山村倾社看,绝胜小剑压戎衣。
个中一物著不得,建立森然却有余。
尽底语君君岂信,试来跳入看何如?
忆鸣虫
人生快事莫如趣。林语堂在《论趣》中说,世人活着大多为名利所驱使,但是“还有一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行为动机,叫做趣”。
有趣的人必然热爱万物,迷恋生活的细节,能感受四季的流转和草木的变迁,精神直入天地之间。王世襄玩鸣虫,就在一个趣字。
他在《秋虫六忆》中写道:从叫声,知道罐子的温度,撤掉虾须帘,换了一块较密的帘子遮上。这时我也感到血脉流畅,浑身都是舒适的。
从王世襄笔下,知道鸣虫大致分六类:蝈蝈、扎嘴、油壶鲁、蛐蛐、梆儿头、金钟。
在注解,王世襄多引明代刘侗的《帝京景物略》和清代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历史上相关著作确实不多。可见纵然思接千古,有趣的灵魂亦是寂寞。
王世襄就拥有如此万里挑一的有趣灵魂,不论身外天地世事的更迁。他在《秋山捉蝈蝈》里讲到如何在特殊的年代去山里捉蝈蝈:
秋分、霜降间,晴朗之日,常在山中。生逢乱世,无亲可认,无友可谈,无书可读,无事可做,能使忘忧者,唯有此耳
惜西山近处,由于污染,蝈蝈已稀少,且无佳者,不得不远往安子沟或牛蹄岭。当时每月领生活费廿五元,实无余资乘长途汽车,只有骑车跋涉。
半夜起程,抵沟咀或山麓,日初升,待入沟或越岭,已上三竿,而蝈蝈方振翅。午后三时即返回,入城已昏黑多时。
骑车往返百数十里,入沟登山,往往手足并用,亦不下二三十里,迨至家门,臀腿早已麻木,几不知如何下车。
巷口与邻翁相值,见我衣衫零落,狼狈不堪,笑谓:‘你真跟打败了的兵一样’,此语诚对我绝好之写照。
私念得入山林,可暂不与面目狰狞、心术险恶之辈相见,岂不大佳。夜铺板,虽力尽精疲,亦未尝不默感上苍,于我独厚,使又得一日之清净也。
翻译家杨宪益写给王世襄说:蛐蛐蝈蝈虽细物,令人长忆旧京华。
在这葫芦器和鸣虫声中,透出岁月的从容与优雅,是平常烟火味中,折射出的灿烂生命景观,让日升月落的每一天,都显得声情并茂、波澜壮阔。
惜西山近处,由于污染,蝈蝈已稀少,且无佳者,不得不远往安子沟或牛蹄岭。当时每月领生活费廿五元,实无余资乘长途汽车,只有骑车跋涉。
半夜起程,抵沟咀或山麓,日初升,待入沟或越岭,已上三竿,而蝈蝈方振翅。午后三时即返回,入城已昏黑多时。
骑车往返百数十里,入沟登山,往往手足并用,亦不下二三十里,迨至家门,臀腿早已麻木,几不知如何下车。
巷口与邻翁相值,见我衣衫零落,狼狈不堪,笑谓:‘你真跟打败了的兵一样’,此语诚对我绝好之写照。
私念得入山林,可暂不与面目狰狞、心术险恶之辈相见,岂不大佳。夜铺板,虽力尽精疲,亦未尝不默感上苍,于我独厚,使又得一日之清净也。
翻译家杨宪益写给王世襄说:蛐蛐蝈蝈虽细物,令人长忆旧京华。
在这葫芦器和鸣虫声中,透出岁月的从容与优雅,是平常烟火味中,折射出的灿烂生命景观,让日升月落的每一天,都显得声情并茂、波澜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