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杰 70后,1973年生于新疆克拉玛依。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多篇小说刊发于《飞天》《西部》《地火》《安徽文学》《伊犁河》等文学刊物。曾在2013年参加由中国作家协会和共青团中央共同举办的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
创作的文学作品曾在省部级文学大赛中获奖。其中:小说《这是谁的水壶》曾荣获第五届中囯石油职工艺术节文学大赛二等奖;小说《完美风暴》曾荣获第六届中囯石油职工艺术节文学大赛二等奖;曾荣获“克拉玛依文艺奖”“黑宝石文艺奖”等各类奖项。
现为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石油作家协会会员、克拉玛依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这是谁的水壶》(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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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有金已经在这个罐上待了大半夜了,狼群还是没有撤退的意思。
这是一个横躺着的圆柱体废油罐,大约两米半高。油罐上原来还有一个直梯,陈有金就是顺着它爬上来的。他爬梯子的时候,觉得好久没用那么快的速度了, 就像见到久违的老朋友,即亲切又陌生。不过他当时可顾不上和这个老朋友好好拥抱一下,上到罐顶就转身挥动管钳,砸向跟在身后的那只土狼。土狼哀号着从梯子上掉了下去。陈有金就迅速地把这个生了锈的直梯与罐体相连的焊口砸断了。看着梯子从罐上掉下去,他才喘了口气。但是狼群并没有歇着,它们把陈有金打伤的那只土狼撕碎吞下去后,又准备发起新的进攻。可没有梯子,它们要上到罐顶并不容易。
陈有金觉得狼的爪子再锋利,也不可能凿进光溜溜的钢制罐壁里,最多留下个白印。爪子凿不进罐壁,它就爬不上来。这也是陈有金做出从计量房跑到罐顶决定的原因。事实也证明,土狼在梯子被砸掉后,一段时间内确实是一筹莫展,再努力扣紧爪子,也只能爬到罐的一半,就出溜下去了。土狼们出溜下去的时候四肢紧紧贴着罐壁,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
土狼们的进攻又一次失败了。它们开始围着罐转圈,一个咬着一个尾巴地转,像是在想办法,又像是在进行一种通灵的仪式,以获得某种神秘的力量。陈有金觉得有些可笑,又有点恐怖。
不一会儿,狼群结束了仪式,好像已经找到了办法,魂灵附体一般嚎叫着,急不可待地要把这个烫嘴的猎物彻底征服。陈有金打开水壶盖子喝了口水,睁大眼睛盯着对手,在月光下严阵以待。
土狼采用了一个全新的战术,它们准备充分利用自己善于奔跑的能力,先从远处来一段助跑,然后踏跳,最后再飞跃至罐顶,就像小学生体育课上的体操跳马一样。它们盘算着只要四肢一着罐顶或者直接扑到人身上,局势就会很明朗了。在顺利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前,它们还找到了一个跳马踏板——油罐周围的一段梯型防洪坝。
陈有金又打退了土狼的一次进攻,有了一个稍稍喘息的机会。土狼则伤亡惨重。那两条分别被击中头部和胸部,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不能动弹的,已经被饥饿的同伴们充了饥,而那些被击中诸如腿部不那么要害部位的,也失去了战斗力,只能呆在一旁嚎叫助威。剩下的还能跳跃拼杀的土狼不过就那么四五条,现在也累得气喘吁吁,趴在那里吐舌头。陈有金就趁这个机会要好好休整一下。
他摸出一小张纸,又从口袋里抓出一小撮莫合烟,卷成个炮筒子吸了起来。他不敢吸太深,吸深了恐怕要醉。他才刚学会抽烟。尽管才学会,但他已经充分领略到吸烟解乏的威力了,怪不得连长只要枪声一停,嘴上就立刻点上烟卷。
陈有金在罐上只抽了一小支烟。因为怕抽醉,他卷的烟是同事们卷的长度的一半。他来了精神,土狼们也休息好了,又助跑着跃上来……
他就这么一走神,手里的管钳就被一只狼叼走了。
管钳,这个有力的武器失去了。陈有金有那么几秒钟的失措,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他找到了新的武器。这个武器原本就在身上,原本也不是个武器,就是个装水的壶。现在,陈有金想让它成为武器,它就是武器。除了水壶,陈有金能想到的武器还有拳头。他知道怎样握自己的拳头,才是最硬的。如果握成女人那样的粉拳,不仅打击不了敌人,自己的手恐怕也不会好受。拳头他决定留到最后再用,现在手边对付土狼铁嘴钢牙最有力的武器莫过于水壶了。陈有金将水壶带子在手上缠了两圈,像使链子锤一样抡了几下,觉得短,就把带子放到了最长。为了增加重量,他把几天前大风堆积在罐顶上的黄沙灌进了壶里,现在水壶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武器。
当太阳吝啬地从地平线挤出第一丝光线时,土狼发起了最后的攻击,但很明显,是强弩之末了。在陈有金的水壶面前,它们不堪一击,被这个临时的武器砸得头破血流,四脚朝天地跌落在防洪坝上。后来太阳似乎也厌倦了自己的吝啬,光芒开始一缕一缕地发散开来。天空仿佛一下子亮了许多,远处公路上的车声似乎也立刻嘈杂了起来。这个时候公路上应该跑着各种各样的车,解放车、日野车、嘎斯车(孩子们又叫它放屁车)。这些车上拉着水罐、油罐、测井的机器、修井的架子,吼叫着在油田公路上跑。当然一同在路上跑着的,还有赶来接班的采油工的自行车。自行车弄不出汽车那么大的声响,只能不甘示弱地发出几声清脆但立即就会被淹没的铃铛声。陈有金不用看,就能想象出公路上的繁忙。现在他的眼睛正与狼群的眼睛对视着,所有的眼睛都是红的。土狼的眼睛渐渐暗淡了下来,它们被这些巨大的金属发出的声响吵得心神不宁。它们知道大势已去,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就扶伤助残地撤了。
陈有金在罐上瞅着远去的土狼变成了一团黑点。这个黑点越来越淡,最后终于与沙土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来了,彻底地消失在白茫茫的戈壁深处。陈有金这才把水壶里的沙子倒掉,恢复了它本来的功能。倒掉沙子的水壶现在轻多了,所以陈有金就很潇洒地单肩挎着。
陈有金从罐上跳下来,想去计量房找口水喝。刚才战斗正酣的时候,他还不觉得渴,现在却是火烧火燎的口干舌燥了,这和以前打完仗急着撒尿的情形有点像。
陈有金从未像现在这样轻松过。尽管他刚刚战斗了一夜,饥渴交加,但却兴奋异常。如果现在看到人的话,他马上会上去拥抱他,然后向他倾诉自己的传奇经历。陈有金看看表,接班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接他班的是他的战友,张怀礼。以前他俩并不认识,只是一个军的而已,一个军那么多人,怎么可能都认识。陈有金和张怀礼是转业到同一个采油队后才认作战友的。陈有金天天都能见到这个战友,都有点“烦”了,但今天却格外地想见到他。张怀礼将是他今天见到的第一个人;另外,陈有金觉得今天的事情只有讲给他听,才有共鸣。尽管昨夜与他们曾经熟悉的战场并不完全相同,但陈有金相信,他的战友听了也一定会兴奋不已,仿佛重又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拐过水套炉,离计量房还有十几米远。陈有金就听见战友张怀礼从身后跑过来,很快。陈有金装作没有听见,他猜张怀礼一定想从后面“偷袭”他。他决定将计就计,到战友的“阴谋”不能得逞的时候,再把昨晚的事情告诉他,让他目瞪口呆,羡慕不已。到时候看谁威风,还想偷袭我?张怀礼的脚步声到他跟前就变得很轻了,好像是蹑手蹑脚的。陈有金耐住性子不吭声,装作不知道,他在等战友施展最后的伎俩。终于张怀礼双手搭住了他的肩膀,但还是不吭声。陈有金忍不住了,别开玩笑了,我早知道你在后面。张怀礼还是不回答,而且不知道早上刷牙了没有,呼出来的气味让陈有金受不了。陈有金决定彻底戳穿他的战友。他边伸出双手去抓对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边回头笑骂,你早晨吃生羊……肉了吗?可后面的三个字还没出口,他就发现张怀礼的手今天怎么毛毛的。不对,这不是张怀礼的手,这根本不是一双人手,而是狼爪。
他把那没说完的三个字吐了出来,想撤回扭过去的头却发现太晚了……
——发表于《地火》2008年第3期
曾荣获第五届中国石油职工艺术节文学大赛二等奖
《完美风暴》(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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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芸又掀开了一块泛着白毛碱的砖。
这块砖,只要稍用力就掀开了。不像第一块,得用起子一点点地抠砖缝里的土。土抠完了,还得用起子在四边儿活动。活动得也差不多了,用起子也只能撬起拇指尖儿那么大点地儿。秀芸四个指头就扒着这么大点地儿,吭哧半天,费了老鼻子劲,才把第一块砖抠开。
秀芸一气儿也不知道掀开多少块砖,直到觉得能挖出个装得下自己的坑了,才一屁股坐在砖堆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气倒了倒匀,眼睛就落到了大庆身上。
大庆躺在木板床上,看不见肚子鼓,也听不见喘气声。大庆吃野蘑菇中了毒。
秀芸一骨碌爬起来。耳朵凑到了大庆鼻子跟前儿。还有口气。
我一定会把你弄出去的,大庆,你等着,我一定把你弄出去。秀芸对着大庆大声喊。
秀芸看着那片掀开的空地,握紧了起子。
只能用起子了。井口房里找遍了,就只有这么个大号起子,还是断了半拉的。要是有铁锨镐头那些大家伙,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一步。
凡事都有两面性。太有条理了也不见得处处都好。秀芸和大庆平时把那些大家伙都放在工具房里。这井口房就只用来待人。现在是想找个用的都找不上。
起子,还是起风前大庆用它紧了紧电机罩子。还没紧好,风就起来了。大庆让秀芸先进井口房,等大庆也进来,这风就叫得不是个味了。
井口房的铁门是挨着大庆的屁股,赶着大庆的身子重重地关上的。大庆回过头闩上那个螺纹钢弯成的门闩,说,嘿嘿,风,你就刮吧,你就是把自己刮吐血了你也刮不着我,这井口房是铜墙铁壁哩。
现在可好,这铜墙铁壁把自己快困死在里面了,秀芸嗔怒着朝大庆撇撇嘴。
大庆双眼紧闭,面色晦暗。
秀芸用断了手柄的起子在那片掀开了砖的空地上扎了几下,探出是戈壁土,长出了一口气,庆幸着。
秀芸是这样想的,井口房就是个倒扣着的方盒子,一个钢筋水泥整体浇铸的方盒子。从眼前这块空地挖下去,顺着井口房的墙体向下挖出一个坑来,见到墙基,再往下挖,起码再挖自己前胸到后背那样厚的深度,再水平方向掏洞,穿过墙基,再从下往上一点一点抠,直到人能穿过这个地下通道爬到井口房外面去。
只能这样了。这是秀芸在绝望过后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出来的办法。是自己的主意。大庆那时候已经倒下了。秀芸不管这个办法是个蠢办法还是个笨办法,反正现在能想到的就是这么个办法。有办法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戈壁土不像水泥地平那么硬,但也不像沙子那么松软,就是黄土遇到水半干不干的那个硬度。秀芸用起子在戈壁土上凿,凿松一些,就用手把土捧出来,然后再往下凿。
如果那个大庆引以为傲的铁门能打开,秀芸现在也不至于像只黄沙鼠在地上挖洞。井口房还没有窗户。这也是防风的需要。再好的窗户,用大庆的话说,遇见戈壁滩的风也是螳臂挡车。
井口房有门却打不开。大庆急了,东翻西翻也找不到个大家伙,只有这个起子。无奈之下,杀牛用上鸡刀。大庆想用起子把铁门撬开。起子撬断了,铁门也没打开。
铁门是向外开的,是为了紧急情况下方便跑出去伺候那些老井。大庆分析,风大的时候,可能是一根被刮得直翻跟斗的梭梭柴顶门柱一样顶住了铁门,也有可能是沙子把门埋了半截,或者说井口房被沙子埋了。因为风大的时候,能听见沙子打在墙上的刷刷声。
秀芸开始以为井口房全被沙子埋了,到处黑漆漆的一片,气喘得也不那么痛快。后来有光从那个圆孔里射进来,才知道前面的黑是夜的黑。
圆孔大概有碗口大,位于床对面靠近屋顶的墙上,现在它是判断白天黑夜的唯一途径。根据圆孔亮起来的次数,现在应该是第四个白天了。对着圆孔的光柱,秀芸看看马蹄表上的时间,已经被困了98个小时了。
秀芸是五月份跟着大庆来到69号站的。他们俩承包了69号站。
大庆跟秀芸提起承包这事的时候,秀芸怀疑大庆脑袋是不是被驴头挤了。放着好好的小队技术员不干,四平八稳、稳中有升的工资奖金不要,干什么要去承包这个69号站啊。
承包采油站和承包一块麦地、一块苞米地不一样。不是包干到户,交了公粮就全是自己的了。石油采出来的再多,也不是自己的,也全是公家的。油井产量上去了,超额完成任务了,才能拿上全工资。超的部分,戴老花眼镜的会计算盘珠拨一拨,才会变成奖金。几十块?几百块?反正上不了千。可要是完不成承包定额,家里的锅,揭倒还能揭开,盛出来的,可就不一定是白米饭了。
干上这个69号站极有可能是后一种结果。谁都知道69号站是老区,一口井的液量还上不了1吨。
可大庆的心就像抽油机的驴头一样,动起来就坚定而执着。他说自己有把握。他相信书不是白念的。虽然69号站是50年代的老爷井,像要老掉牙的样子。可当初都是些高产自喷井。也不是说当初是高产自喷井,30年后就还能多牛。大庆说他分析好久了,只要这些井再上些措施,上产就不难。
大庆的话秀芸不信。可看到别人也都不信,秀芸却开始信了。秀芸觉得自己男人的话自己都不信,还能指望别人信?就是别人都不信,自己才要信。也就是别人都不信,大庆才要包井给别人做示范的。
秀芸知道,其实大庆也不是非要去承包,去发什么财的。他是觉得69号站不能就这么算了,关掉拉倒。他还想再挖挖看,好好侍弄侍弄,说不定还有惊喜。可是别人想的都和他不一样,连小队长、大队长都不信他。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承包了。
大庆说了,就只包一年,好赖就一年。产量上去了,他就还回小队做他的技术员。上不去,大不了去做巡井工,和秀芸一样去跑井。
大庆说,咱们两口子承包井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绝配。都是干采油的,一个搞技术维护,一个跑井写资料。在井口是搭档,进了房就是两口子。工作生活两不误。
大庆发现了一朵褐色的伞状物。
是蘑菇,野的。
大庆像广播里说评书一样狂叫,天不亡我也。
野蘑菇平时见不着,只有下了雨才出来。都说戈壁滩旱,却好长这东西。秀芸和大庆就常采来吃,66号井那里特别多。用野蘑菇溜肉片,很好吃的。
可现在秀芸一点胃口都没有,咋吃啊,生的。看大庆像塞橘子瓣一样,往嘴里塞蘑菇,秀芸都想吐。
1个小时不到,大庆汗就下来了,全身水洗的一样。然后,就躺下了,双眼紧闭,脸色发青,呼吸微弱。
秀芸怎么喊,大庆都不言语。
妈呀,这可怎么办啊。秀芸大张着嘴哭嚎,眼却是干的。
怎么会中毒呢,以前吃过那么多次都没事,怎么偏偏这次……秀芸边哭边想。
哭累了,秀芸就和大庆并排躺着。
哭过的秀芸,心里平静得像油池里的稠油,可以完整地装下整台抽油机的倒影,不起一点涟漪。
现在明摆在眼前的一条路,是等待救援。大庆,还有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时候。还有没有别的路,难道就这样等死,秀芸想。
大庆吃剩下的半朵蘑菇,稀烂在地上。那是大庆昏迷了之后,秀芸用脚碾的。
秀芸翻了个身,目光落在这些蘑菇的碎片上。
这可恶的蘑菇哪里不好长,竟长到井口房里来了,水泥地都能长出蘑菇来,是老天爷要我们的命啊。
秀芸坐了起来,难不成还要感谢老天爷?既然能长出蘑菇,那块地应该就不是水泥的。
长出蘑菇的那块地果然不是水泥的。
秀芸用起子试着戳了一遍。那块地,足有一个人平躺着那么大的面积没覆盖水泥。
秀芸刨出了墙基,再往下,秀芸发现了一截胶皮管,有1米半长,团在土里。秀芸拽出来扔到了一边。还有一些碎木头。把这些东西清出来,秀芸的战果又扩大了不少。秀芸用手比了比,觉得够钻过一个身子了,就开始水平方向掏洞。
秀芸回头看了看大庆。大庆的脸已黄得像工作日志的封皮了。
觉得热,秀芸把工作服脱了,只穿着背心。汗顺着脸颊往下嘀嗒。
刚掏了几下,秀芸的起子就落了空。有泥巴水顺着起子流出来,就像戳烂了一条水管。
泥巴水开始还像尿尿,后来就越流越大。在大股地涌出时,秀芸看清了,那的确是一条管子,不是铁制的,是土制的。
是黄沙鼠挖的地道。
雨水把黄沙鼠的洞口淹了,灌进了地道里。
黄沙鼠的地道都打到井口房里来了,这谁能知道。戈壁滩上到处都是黄沙鼠打的洞,东一个,西一个的。每一个都是斜着打下去,黑咕隆咚的,不见底。
黄沙鼠总喜欢在它们的洞口边抱着两个小拳头,直着身子看秀芸跑井。秀芸最怕碰见它们。每次跑井,秀芸走过这些家伙的家门口,都怕不小心踩塌了,掉进它们的窝里。人鼠一窝的情景,光是想想,秀芸就得咬半天牙。
还有戈壁滩上的麻虎子。麻虎子藏在红柳里。人一过来,就翘起尾巴,四条腿撇拉着,跑得满地都是。白晃晃的肚皮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那井也得跑。硬着头皮也要跑。秀芸跑井养成了标准姿势,眼睛平视,绝不看脚下,目光像子弹一样射向正前方,再做自由落体落到远处的抽油机上。
这是白天。晚上,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见黄沙鼠和麻虎子了。它们都回家睡了。可秀芸和大庆不能睡,他们还得跑井。
晚上跑井,天上要是没月亮,到处就都是黑的。往哪个方向走,都感觉前面有堵墙。秀芸把这叫鬼打墙。硬着头皮,踹出一只腿,这墙就会退了。承包69号站以前,说起鬼打墙,说起鬼,秀芸的身子会一激灵,现在已经好多了。
黄沙鼠的地道被彻底冲垮了。
水哗哗地灌进了秀芸的坑里,转眼就填满了。
秀芸拿暖瓶盛水,把水泼在井口房的地上。几暖瓶下来,坑里的水一点不见少。
秀芸把手套摘了扔在地上,坐在砖堆上看着那坑水,想哭。
她拍拍土,和大庆躺在一起。太累了,躺着也腰酸。秀芸觉得腰下老有个小疙瘩顶着。
是不是土坷垃掉进裤子里了。用手划拉了半天也没划拉到。秀芸发现那个小疙瘩好像在自己小肚子里。
秀芸从床上爬起来,把裤子也脱了,只剩下裤衩背心,又下到坑里。
大庆,我不会让孩子没爸爸的。
秀芸在水坑里蹲下去,只把头露在外面,手握着起子继续挖掘。
水面漂着几只没长毛的小黄沙鼠的尸体,秀芸用起子挑着,扔到井口房的砖地上。
戈壁土现在异常松软。
秀芸的地道已经穿过墙基,开始往上走了。
秀芸想衔着那条挖出来的胶皮管,潜下去。电影《跟踪追击》里那个特务就是这样潜伏在水下的。
秀芸呛了好几口水。
秀芸把胶皮管扔在了一边,憋足一口气,潜下去,用起子凿两下,用手刨两下,上来换口气。
几次下来,秀芸筋疲力尽了,咬着牙又钻进了水里。
起子又凿空了。秀芸紧扒了几下,就看见了太阳。
秀芸的头在外面,脚在井口房里。秀芸像条虫一样蠕动着身子出来了。
阳光像条毛毯裹紧了秀芸的身体。
果然是老锰钢把铁门别死了。老锰钢半截身子插在沙土里,变了形的车把像两只手顶住了铁门。
秀芸把老锰钢搬开,打开了铁门。
——发表于《地火》2011年第3期
曾荣获第六届中国石油职工艺术节文学大赛二等奖
《野鱼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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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鱼肚子白,河床上的石头就开始发青了。
走了那么久,还没见到湖。倒是不担心迷路,跟着河水走的吗。就是河要怎么曲折,人就得怎么拐弯。在高的地势上,看河,就是九曲十八弯的样子。
眼看着水面就开阔了。以为湖到了,紧走两步,却又要拐。拐过去,还是曲曲弯弯的河。
要怪自己。说清楚了的,湖快要干了,怎么可能还有大的水面。应该是要干了,河都缩成这样了。
后爹说,干了,那车就要露出来了。
就简单准备了一下,上路了。可是没到地方,车就不走了。前面没路了。得自己走着去。司机也说,那湖,早干了吧。
本来是有路的。车走的路。应该还很宽敞,很平整。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鱼,一车一车地拉来,又七条八条地进了各家的门,又端出来,扎着堆儿地洗。都是一样的鱼,不一样的,是洗鱼的口音、洗鱼的盆和洗鱼的手。鱼腥味,就飘出来,却不怎么觉得难闻。接着鱼就煎了、烧了、炖了。糖的味道、醋的味道、菜油的味道,红的黄的,扭绕着,混在一起。还是有点腥,却又香得让人难捱。
湖干了,就没路了。因为没人去了,路就让风刮跑了。这不稀罕,就像人,皮肤、头发、牙齿,还有好的身材,被年岁刮跑了一样。
被各式的车轮子碾了千遍万遍,板结得如钢筋混凝土的路,让风刮跑了。先是浮土给卷了去,石子就露了尖儿。风从西北方向刮来,石子背风地方的土,又松动了,跟风走了(实在难以想象,石子也有背风的地方,那么小。可是,小就没有背风的地方了吗?)那么,土又去哪了?自然有地方呆着,聚在一起,多了,就是沙漠。石子就越露越大,到最后,整个儿脱壳而出了,像个吃了肉的桃核。又比桃核多棱角,不规则地四面戳着。路上光剩下这些石子,就像人老了光剩下骨头。路上的石子和戈壁滩上的石子一样多了,路就没了。
路没了,还有河。幸好还有河。河也没了,还有河床。现在,就走在河床上。眼前的河,不要叫河,也不过分,还没有干了的河床宽,汩汩地流着。只有窄和陡的地方,才有白浪花和低吼。还叫人知道,是条河。
天依然亮,水却暗了,河床也更青了。
河床上发青的,是石头。比被风刮跑了的路上的石子圆滑,个头也均匀。这些石头,让河水玩弄了那么久,河水退了,棱角锋芒也不能恢复。
就沿着河床走吧。河再怎么曲折,总要流到湖里去。就是中间断流了,干的河床也好认吧。早就想到要走这河床,只是没有想到要走这么久。
把手电从包里拿出来试。又不敢多亮,怕过不了夜。包里还有水和小半块馕饼。摸手电的时候,又摸到了肉包子。临走,后爹塞进包里的。凉是凉了,弹性还很好。
早就知道,有那么一回子事,亲爹连人带车掉进了湖里。像是安排计划好的,临走,他还给家里挑了两担水。
你妈说,他可从不挑水的。这没滋没味的话,后爹说了快30年,像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事儿说久了,就说淡了,像书看久了,就薄了,黄了,字迹不再黑白分明一样。
就这么淡了,也很自然,没什么不好。湖,现在就很少有人说起,不再挂在嘴边。不说,谁的脑子里,也不会凭空再冒出那湖。因为不再有野鱼。在人的心里,野鱼和湖,先有野鱼,后有湖,没了野鱼,就没了湖。再说,人们嘴里又不缺鱼,膘肥体壮的鱼,从池里捞来的,在下锅前,还是活的。
人们喜欢鱼是活的。以前见多了死鱼。死的野鱼,帆布盖着,成车的拉来,散发着浓烈的腥味。车走一路,就是一路的腥。转上一圈,天都腥了。揭开帆布,有人会憋过去。卸了大厢板,一整车死野鱼就倾泻下来,哗啦啦,白亮的一片,地也腥了。
亲爹从拉鱼的车里出来,里外衣服脱掉,光着膀子洗,也洗不掉身上的鱼味。换了衣服,过上几天,还是有。还没等散尽,又去拉鱼,味儿又再次浓烈。对亲爹,能记住的,就是这鱼味儿。
亲爹最后一次去拉鱼,是在冬天。上了年纪的人,聊的时候,是这样开场的,那年冬天,就是克子他爸死的那年冬天,真是怪,下了雾……那年冬天用亲爹命名了。
那年冬天,四九,下了雾。是四九啊!人们奇怪,这地方,夏天干死,冬天冷死,打霜也好,下雪也好,怎么就下了雾?老人们总结了,是因为天不冷,太热了。现在,一遇到暖冬,老人们还会说起那年冬天。好像暖冬,就是从那年才开始有似的。
亲爹拉鱼的车就掉进了湖里。要是不掉进湖里,拉回来的鱼就是过年的鱼。人们都在等着吃这一口鱼。
谁都没想到,湖没冻住。连抓鱼的也没想到。还和往年一样,在冰上凿窟窿、下网。亲爹的汽车,也和往年一样,开上了湖。就在冰窟窿边等着,打上来鱼,直接就装车。活下来的人说,那次打上来的鱼可真多,又肥,都有一尺来长。眼看车就要装满了,湖却咧嘴笑了。先是有头发丝儿一样的纹儿,带着好看的冰花。纹儿聚在一起,才开了口,笑成了嘴。嘴笑着,咧得好大,又努力地和邻近的嘴接吻。打鱼的,拉鱼的,谁也没注意到脚下的嘴,都看着一网又一网的鱼流口水。一整车的鱼,就掉进了湖里。连着人。
捞了几天,都没捞上。开春,又捞。还是没捞上。湖太深了。都想着,除非湖干了。没想到,30年后,湖真的干了。
知道这事的,一天比一天少了。活着的,也都老了,谁还会听他们絮叨。他们自己也懒得再多说,不如在太阳地里打个盹更好。
水还亮着。一抬头,天却暗了,隐约看得见星星。有水的对比,河床上的石头就青得发黑。两岸的杨树也模糊了。
凉气就漫开,潮湿清冽。河水沙土野物的味道,缠绕在一起。
要说,这河,真正的也不是头一次来。上小学吧,学校组织夏游,来过一次。光是来,不算回,就是一上午的车程,算得上一个长途夏游了。一路上,吐得不行。只记得见到了一条大河,宽得看不到对岸。一搂粗的树,都长到了河当间儿,岸边全是浓重的树荫。和石头一样,河水也是青色的。有土百灵这样的鸟儿耸着肩,夹着翅膀掠过水面。水很大,河中央有白浪花,应该是大石头,河水就吼起来。岸边的水就安静多了,只有小波浪抚摸着黑土。
只记得这些,眼前的河,就不要叫河。河水萎缩了,成了溪流。岸边,原本浓黑茂密的树叶失了水养,也焦黄翻卷了。只有河床上倒伏的树干,剥落的树皮,粉掉的散落在河床上的褐色枝杈,还能让人想起,这里的水曾经大过。
河老了。像人一样老了。老得露出了骨头。河床上的石头就是河的骨头。走在河床上,就是走在骨头上。
树干枯了,根子却还扎在土里。亲爹就这样没了,无踪无影地没了。说是死了,又没找到什么。说是失踪,又确定就在那湖里。湖,是亲爹最后的去处。
天还亮着,月亮就披了薄纱,挂在东边儿。现在,却看不到了。四下里去寻,也不见影子。以为天会黑透,像锅底,却没有。黑是黑,却黑得发蓝,像一整瓶蓝黑钢笔水隔着瓶子看的颜色。
月亮一定还在,一定躲在哪里。
两岸的树干,聚在一起,浓重的一坨。看上去,比天还要黑呢。枯死的,茂盛的,都黑黑的,立着不动。
手电打着了,也照不了多远。照得脚下的石头发白,也照不到岸边的树上去。
想找个地方过夜。眼睛跟着手电四处看。看到的都是石头,都是拳头大小。再小一些就好了,躺在上面,也觉得舒坦些。要不,就再大一点,像传说中那样宽敞的大青石。
坐下来,喝点水,就不想起了。关了手电,河水还是白的。眼睛又寻了一圈,还是没见月亮。一定在哪里躲着。
往林子里看,还是黑黑的、重重的一坨。让人不知道深浅。想进去,又怕遇到什么,出不来了。
吃了几个包子,身子才暖和些。中秋节气,河边竟会这么凉。
车停下来的时候,都是中午了。司机的意思,找地方,歇上一晚,第二天再走。没听劝,就上路了。想的是早去早回。出发前,问过人了。说,还好走,只要顺着河走,就迷不了,也没啥大家伙,小的又怕人,河边,兴许还有牛栏,喝上一碗奶茶,能提不少劲。
既然这样,那还等什么?还要早回呢。后爹的药,还在单位抽屉放着。这药,断货了,是托人从外地捎回来的。车子刚上路的时候,把家里的事又捋了一遍,就想起这药了。急出一身汗,才想起家里还剩下一些,没吃完。其实,早考虑过,安排好了的。是自己把自己的安排给忘了。
在这一点上,又随了后爹,爱操心,喜欢把家里的事翻过来倒过去地想。
湖,还有多远啊?
从中午走到现在,都黑了,还没见到湖的影子。不是说只有八九个小时的路程吗?迷路了吗?一直是沿着河床走的啊。除非,走到了河汊子上。可这么小的河,会分出汊来吗?也不敢随便地就说不会。杨树都可以开枝散叶,人更不要说了,河当然也可以。不要忘了,这曾经是条大河。
接着走吧!总有个头的。
本来还是干干的河滩路,突然没了。只剩下水。
不会是湖到了吧。
岸只有一人多高,却是陡的。想上去,也不太容易。捡石头,扔进水里。听着,不像很深的样子。迟疑了一下,就下进去。拿根树杈,前面探着。想着水深了,就退回来。
才没过膝盖,就又浅了。又来到了干干的河滩上。却见到了月亮。月光下,到处都是青白的石头。自己的脸一定也是青白的。
到了一个牛栏旁。没有牛,只有散发着草香的牛粪味儿。
牛栏也还完整。牛再赶来,还能栏住。牛栏旁是块平整的空地。赶牛的人没留下什么。就是一块空地,和几块石头。没有预期的奶茶,只能坐在石头上休息一下。确实有些让人失望。
也许,牛已经被赶到了湖边。听司机说,湖干了,却没有干透,还有水洼,牧草肥美,牛羊就和石头一样多,到了湖边,就好了,什么都不用愁了,说不定,还可以吃上好吃的羊肉。
捡几根树枝,架在石头上,再找些干草絮在下面。干草静静地着了。红火苗腾了两下,就隐在烟里,白里透红。呛了两口烟,有微风,火才呼得一下大了。把手凑到跟前,手心手背地搓。又把屁股底下的石头往前挪挪,让湿了的鞋和半截裤腿也享受温暖。脸感觉已经烫了,摸上去却是凉的。眼睛鼻子嘴巴用力紧了紧,又松开。
喝了两口水,火也小了。心里想着湖,就任凭火小下去。裤腿也没烤干。只是烤热了。火一小,又凉回去。
火没了,烟又出来。月亮又跑哪里去了,石头黑了不少。
打着手电,就有小虫飞来,迅速地划出一道亮线。消失了,又再来,划出好几个螺旋。能看见水亮,就把手电关了。又看见两个发出幽光的点,忽明忽暗地晃着。脚下自然就慢下来。盯着看。亮点又渐渐地没了。没了,水上的光才照出一个黑黑的轮廓。是个野家伙在喝水,把嘴放进河里,又抬头看。眼睛一会儿亮,一会儿暗。野家伙不再喝了,两个眼睛不动地亮着。只一会儿,就扭身飞快地走了,无声地进了远处的林子。
才松了口气。脚下已经停住了,往林子里看了看,又往前走,捡了个树杈握在手里。想着快些天亮。或者是,天亮前,找到湖也好。
只精神了一会儿,走了一段,又坐下来,休息。本想就这样坐着,等天亮。看看四周,又起来,继续走。走了没多久,又停下来。喝水,吃包子。走走停停的。
再坐下来,就感到脚痛。想是脚底打了泡。把鞋带松了,凉气就咝咝地往里钻。脱了鞋,打着手电看,还好,就是有些红。
两个赤脚,各放在一块石头上。凉意就从脚心漫上来,到了头顶。赶紧穿好鞋,长出口气,把肩膀塌下来,肚子也松了。眼睛闭上,就不想睁开。
先眯上一会儿吧。就在石头上,东倒西歪地眯着。也不顾什么了,干脆,裹紧衣服躺下。
竟然做梦了。有一大片亮的东西。
干了的湖,在梦里,又满了。有水鸟,夜里也不栖息,在湖面游逛。羽毛黑白分明,小的绒毛在风中微微地抖。湖水里,不知道含着什么矿物,发亮,像水下装着灯,从湖底往上照着。
赶紧醒了,再赶路吧。却发现,眼睛已经是睁着的。哪里是梦,真的是湖。
湖没有干。或是干了,又满了。
圆的月亮,安静地挂在天上。月光下,湖、石头、脸,一样的青白。
——发表于《西部》2014年第10期
《风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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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过春分,天就热得要死。前年栽的几棵杨树却还没有绿。杨树旁的野灌木,也一样秃立着。黄的、灰的,还是冬天的颜色。
从早晨,太阳就隐在灰黄的云里。只露出一点毛毛影子,告诉人自己还在呢。可就这一点点,也亮得叫人不想去看。
却更热了。鸡和猫都把身上的毛奓开,溜墙根儿,慢慢地走。人也把扣子解了,敞着怀,用手当扇子扇风。冬天的衣服,早已甩掉,换了单的,还是不行。有没换的,就被笑作傻。却也不敢大笑。只稍稍地咧一下嘴,就收住了。心里不知怎么,有几分抖抖的。
都想着能下点雨。下午的班,上了不到一半,喇叭突然响了。紧急通知连喊了三遍,就说有大风。空气立刻就凝住。都愣怔了一下,又都点头,早就该想到的。那些被笑作傻的,就一旁悄悄舒展了身子腿儿。笑话人的,也庆幸自己没有放开狠笑。心底下,其实早就感到不对。
愣完了,就不声不响地散开,忙去了。
家里的兰英听了广播,就摘下围裙,戈壁滩上寻孩子去了。
孩子他爸爸在井上,要刮风,就更不会回来了。也用不着去管他。天大地大,男人们自然有男人们的事情。
亮亮还小呢,就怎么都要让人操着点心,让人多记挂着些。当娘的,都是这样。
这风,可是亮亮的第一场风啊。
这风,虽是年年都刮,一年要刮好多次,可是,那些风,亮亮都还小。风来了,他人已经睡着了,还睡得沉。越是风大,好像还越睡得沉,睡得香。他可是累坏了。起风前,看大人忙乎,他也就跟着问这问那,一刻不停。看着大人严肃,不怎么搭理他,又问爸爸啥时候回来,爸爸还没回来呢。这孩子,娘胎里出来,就是这样,爱操心,和他爸爸一个样。
兰英是往东南走。亮亮应该就在那个方向。
亮亮着实是长大了。过了年,感觉突然就大了许多。就好像,昨天还在怀里吃奶一样。大了,就想往远处去闯。也不知道,跟着哪家的大孩子,去捡了一次柴火。竟上了瘾,隔三差五地就要去。捡回来的,就是让兰英去抱,也是够一抱的。卸到灶前,亮亮就要抽出几根,往灶里塞,也不管坐没坐着饭锅。要不,就烧壶水吧。爸爸回来不是要喝?每天回来,他都渴得要死。这原是自己的话,却让亮亮学着说了。兰英就赶紧舀了水,在灶上烧起来。
越走,天就越发地黄,都黄得发黑了。兰英想着风不要这么快地刮起来,就是刮,也要刮小一点才好。可是,有过一次大的,就难保没有更大的。每年,不是都要刮上几场,才罢休?
就是不刮风,下雨,也要防着些呢。那年,下了一场大雨。山上的洪水就下来了。这地方,什么时候,有过洪水啊。听上去,都像是遥远地方的事情。这地方,就连下的时间长一些的雨都很少的呀。那一年,不知怎么,就有了洪水。淹了不少油井。一排排房子之间,流成了河道,都可以走老家的船了。家里也进了水。那土块房子怎么经得起泡,墙根都软了。再往后,他爸爸就备了麻袋,装了沙土,堆在门边。嘱咐娘俩,只要滴下了雨点,就拿它们堵在门口,像电影里打仗一样,只等着有大水再来。
看这天色,是该有场大风的。空气都是稠的,好像不能流动了。热气四面八方都有。人走着,就像在搅和一盆稠粥。脚底却没有再热上一些。才是这个季节,还是没有热透,地底下还凉着。一没了太阳,凉气就要往上蹿。
沙子地上,都是人踩的脚窝,深深浅浅的,看不出个脚样子。四处都是,兰英只好跟着那最深的窝走。这些该是刚踩出来的,还没有让风填过。
越往里走,越安静。空气已经完全不流动了。本来还有些机器声车声,进来了,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可是因为安静,就又有了别的声音。都是些说不上来的。这里一下,那里一下。像是捡柴火的,可又不见人影子。兰英的心就嘣嘣嘣地跳着。有几下跳得厉害,自己都能听见了。就不得不安慰自己,是柴火干透了,是它自己一不小心,折了。
找到亮亮了。兰英绕过柴火,抬头对着亮亮正脸,才敢说话。亮亮。先是轻轻的一句。目光对上了,才是连珠脆骂。骂不知道要刮风了,看不见人都回家了。骂这辈子怎么这么苦,摊上你们父子俩。亮亮骑在柴火上听了骂,就笑着快快地下来。看着人下来了,兰英才又说话。打这么多,看咋往回背?亮亮敛着柴火棍,说背得回去。
捆好了,实实在在的一大捆。你自己背去吧!兰英嘴上这么说着,却把柴火捆放到自己背上。亮亮想抢回来,却不及妈妈人高手快。
柴火压在兰英的背上,更显分量。这家伙……兰英心里的火就消了,软软的了。
光是背着,倒也没什么。背着,又是在沙地里,软软地走,汗就下得厉害了。自己不来,亮亮能背回家吗?这还是没风时说的话。要是起了风,不要说柴火,光是两个人,也不一定回得去啊。
兰英知道亮亮不肯,还是商量着说了。亮亮说,咱俩,抬也抬回去了。是啊,没有风,怎么也弄回去了,可是,会有风啊,你看,天都黑成啥了。亮亮没有去看天,只低头走着。
扔下吧,趁还没起风,也好早点到家。
亮亮不吭声。兰英再说,他就钻到柴火底下,用手托着柴火。
这孩子!还是不行的,起了风,就不行了!
还是不吭声。
现在放下,也好找地方埋起来,做个记号,风停了,再回来找。风来了,就晚了。
怎么就晚了?
……
还要用那根捆柴火的绳子。
做什么?
拴在腰上。
不行,不行,不行。亮亮一连几个不行。我来背,我自己来背。
说着,就去抢兰英肩头的绳子。正走到一个沙窝子里,两人带柴火,就都倒在沙子上。
兰英躺在沙里,叹了口气。亮亮就抢着,把身子蹲到柴火底下,要背起来。起了几次,才起来。柴火压在肩头,好大的一捆。亮亮显得更小。
亮亮弓着腰走,屁股就翘着,真像他爸爸。兰英紧赶几步,托住柴火。记住,下次别打这么多,个子不长了吗?说着,就要往自己背上挪。亮亮身子带柴火,一扭,甩开了,直往前走。兰英又赶上去。
——发表于《地火》2016年第2期
来源:克拉玛依市文体旅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