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琥珀收藏：一部生动的相册

08-28

上海的琥珀收藏：一部生动的相册

摄影沈浩鹏文字久久特约编辑吕正澎湃新闻记者梁嫣佳

【编者按】

上海设计师、艺术家沈浩鹏说：“决定性的瞬间”已然过去，纪实也并不是简单的叙事，在当今复杂的环境中，变得富有更多的暗喻和启示。不同的人阅读沈浩鹏的“上海”系列会萃取出不同的暗喻，作家久久将她的理解与作家的私人城市经验一起搭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上海爱情故事”。在她看来，“只有照片，像一滴松脂，将它们凝固下来，几千几万年，变成琥珀。”

【上海】

襄阳南路，上海

苏州河，上海

虹梅路，上海

无题，上海

北京西路，上海

华东师大，上海

龙华寺，上海

襄阳南路，上海

琥珀

青黄不接的时段，咖啡馆客人寥寥。女人喜欢角落里的小圆桌，椅背弧线恰到好处，暖橙色落地灯，是暗黑舞台的聚焦。

男人看酒单说，要一瓶龙舌兰。酒液在瓶里闪耀幽光，瓶颈细长，弧线圆滑，是古典美人的溜肩。

侍应生拿来两个酒杯，男人替女人杯里浅浅倒了一点说，你也试试。

女人在杯口抿了一抿，立刻皱起眉头，就是酒精么，太凶了。

男人往酒杯里兑冰块，说，手伸过来，我教你怎么喝。

女人递过右手，男人捏住她手指，拿过盐罐细细洒了一撮盐在手背上，她尚不明所以，男人忽然低下头，舌头温软舔过她的手背，舌苔和盐粒细微的摩擦，一瞬间柔润的触觉，一滴水落到干裂的土地，每一寸都在竭力吮吸仅有的湿意。男人端起酒杯一仰脖，冰凉烈酒裹挟盐粒闪电般烧下去，女人身体里就有一条电线忽然短路，嗤嗤地冒出火花。坐在她对面的这个人忽然陌生起来，咖啡馆也是陌生的，无数感受混合在一起，仿佛正经历巨变，而世界仍平静如常。

以后女人一再回想咖啡馆里这一幕，每一次都脊椎发麻，火花在脊髓里嗤嗤冒动。她想着男人那一刻的眼神，灯光昏暗，他凑近看她，也许在推想她的身心变化？眼看是最厉害的触摸，这观望带了拐弯，曲曲折折上天入地，一直达到她微微沁汗的腋下和桌底的黑暗里。

女人倚在窗口沙发上，看男人摆弄一台单反。女人的脸隐在逆光里，有种低调的柔和。

男人说，好多年前，一个朋友租了老洋房一层楼面开照相馆，生意很好。那时常去照相馆找他，红灰砖墙，英国式旧宅，三面临空，米色丝绒窗帘轻拢，隔开一座花园，就是从前鲁迅的藏书室。靠窗一排，挂着十几只鸟笼，鹦鹉也有，画眉也有，最聪明是一只红肋绣眼，翅膀下面，两道明显的栗色毛羽。每次去，主人就把这只绣眼放出来，小鸟在房间里飞一圈，停到主人胸口，轻轻一啄他下巴，他就摸一粒小米喂它。曾经有台湾富商，看到这只小鸟，愿意出五万块钱，主人说，出多少钱都不会卖的。

女人问，后来呢？

男人叹一口气说，后来有一天，主人放小鸟出来，没想到有一扇窗户，开着一条缝，结果小鸟就从缝里飞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女人懊恼，早知道，不如当初五万块钱卖掉，好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男人说，隔了不久再去，发现原本窗前一排鸟笼，已经一只都没有了，生意也是江河日下，常常一个礼拜都是白板。

女人说，小鸟逃走，风水坏掉了。

男人说，这是文艺青年讲法。其实老式照相馆的生意，迟早要败的，因为这时候，台湾人的新式影楼，已经开进上海了。

沿茂名路走，延安路以北，不起眼一条小街，铺满青灰色小砖。街北两幢红砖墙小楼，有织物的温暖感。院落萧疏，树下靠墙孤零零一只靠背椅，不知主人只是暂离，还是遗弃已久。

二楼，从前周璇住在这里。男人说。

再看看路牌，升平街。

女人说，歌舞升平啊，还有哪里能比这更配周璇。

男人仰起头，视线越过二楼，停留在顶楼圆屋顶下，说，我有个中学同学，就住在顶楼。

女人说，女同学？

男人说，嗯。

女人看看男人，男人像在自语，女同学十六岁生日，暑假里，大人上班，她请一班朋友来玩，每人带一只菜，冷餐。男男女女十个人，拥在她家里，她像小大人，拿出水晶高脚酒杯，倒盐汽水招待。那天玩得疯，还打拱猪，输了的人钻桌子下爬一圈。我输了好几盘，大概爬了六圈，有点心不在焉，因为难得有这样放松的场合，又离得她那么近。班里同学大多看出点眉目，也是有意给我个机会，陆陆续续就走了，留我在最后。我跟她讲，我帮你把碗洗了吧。她也没推辞。中午吃空的碗碟，之前大家早就七手八脚用塑料台布兜起来，丢到厨房间了。我洗碗，她就进来笑眯眯倚着墙看一会，又出去收拾房间。等我洗到杯子，吓了一跳。兜在最底下的那只水晶高脚杯，杯口碎了一块，也许先前受到重压。我忍不住“哎呀”叫一声，她听到了，走过来。那一刻，我只觉无比沮丧，无法解释看到酒杯时已经碎了，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解释难以令人信服。我以为她会翻脸，可她还是笑眯眯，反过来宽慰我，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之后就像噩梦，我垂头丧气，仓皇告辞，一路只是想，她也许心里会怨恨的，晚上家里大人回来，一定会责怪，她将如何解释。这件事从此变成心病，我在学校里见到她，就下意识地回避，我无法忘记那只破碎的高脚杯。这样熬过一年，高中毕业，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

女人说，像二流电影桥段，两个人因为误会错过，不过电影到最后，总能误会解除，破镜重圆。

男人说，这不是电影，没有那么多峰回路转，过去了就过去了。

无题，上海

建国西路，上海

衡山路，上海

淀山湖，上海

男人在手机里划出一张照片，翻拍的旧杂志，三层楼的柱网结构建筑，楼外人车熙攘，像是民国景象。

女人说，这是哪里？

男人说，三角地菜场。

女人说，听说过，但从来没去过。

男人说，早就拆了。可是很早很早以前，那里才是真正的上海地标，上海人没有不晓得三角地菜场的，连外国人都晓得，HONGKOU MARKET，20年代苏联人拍《上海纪事》，里面不少镜头。

女人说，上海地标，只会立刻想到东方明珠，外滩，新天地，好像不会想到小菜场。

男人说，你说的那些地方，其实和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大部分上海人，一辈子不会爬到东方明珠上面，那些地方，游客才喜欢去。倒是小菜场，和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三角地菜场还没拆的时候，从菜场辐射开去，周围一带，是最有烟火气的人间天堂。

女人静一刻，说，昨天我经过文化广场，意大利老板娘那家冰激凌店没有了。上次我们逛的那家东南亚家具店也没有了。有回忆的地方一个个消失，我有时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连你这个人，是不是也只在梦里出现。

男人笑笑，整个城市，都像在做梦，旧的没有了，新的又生出来，一直洗牌，到最后，你心心念念的王牌不知砌进哪一堆牌里，再找不到了。只有照片，像一滴松脂，将它们凝固下来，几千几万年，变成琥珀。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迷蒙中听见男人开门出去，片刻，又开门进来，烟味也跟进来。然后是开胶卷盖的声音，窸利窣罗，嗤啦嗤啦卷片。突然就安静了。女人没有睁眼，但觉得眼面前蓦地暗了一下，有障碍物拦在她与窗之间。然后又亮了，障碍物移开了。女人忍不住睁眼，吓了一跳，正对眼睛是一个黑洞洞的镜头，好像巨大黑眼珠，瞳孔晶亮，但是空的。咔嚓。大黑眼珠眨了一下，声响也是巨大的。男人说，好。

女人用手遮住面孔，不要拍呀。

男人说，你管你睡觉，就拍你平常样子。

女人翻了个身背对他，难看死了。

男人锲而不舍对准她的背，掀开被子，肩胛骨露出来，小小巧巧。

女人说，冷！

男人按住不许她动，说，一会会，就一会会。

女人僵住，任凭热量在从每一寸皮肤上蒸发出去。

男人说，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给你拍照。

街道暗下来，以往这时候，女人会像考拉一样挂住男人的胳膊，整个人腻住他。这时男人就会身体一僵，说不要这样呀，好好走路呀。今天女人很安静，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低着头走得很稳重。

男人说，你困了吗？

女人说，没有啊。声音比以往要轻柔。

两个人穿过五卅广场，男人说，你从这里下地铁吗？这个口子下去到2号线要走很久。

女人顺从地说，那就再朝前面走走。

男人说，美术馆那里，会近一点。

女人说，好。

男人说，天热的时候，可以到人民公园看荷花。

女人点点头，应一声。

男人说，坐在芭芭露莎里面，正好可以看到外面的大王莲。

女人微笑说，是吧。

男人看着女人，也许是觉得她身上起了变化，变得接近于他理想中的女人了。

在地铁口，男人说，你这就下去了？

女人说，是啊。

男人说，以后不许瞎想了哦。

女人在暮霭里模糊地笑笑，不会了。

男人很高兴地搂一搂她说，乖人。他在迟疑要不要吻她一下，她已轻轻滑出怀抱说，我下去了。

男人看她随着电梯一路下沉，像有一萤微光，一路送她进入地心深处。

电梯尽头，最后的光熄灭。

文字作者简介：崔欣，笔名“久久”，1981年生于上海，复旦大学古典文献学硕士。现任《上海文学》杂志副主编。

摄影师自述：沈浩鹏，1959年出生于上海，曾任杂志视觉总监及摄影记者编辑。

暗喻和启示

我一直不愿放弃摄影本身所拥有的光影语言以及呈现出来的肌理元素，这是摄影独特的语言，也是区别于其他艺术的特征。

我个人追求用深入浅出的图像或语言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你想传达与表述的内心观念，而不是遣词造句到无法理解的那种深刻，过分的曲折与形而上的语言始终是难以感动人心的。艺术家的思想观念应该是随着阅历、社会、历史、审美的变化而呈阶段性的改变，并逐渐变得深刻。

天平路，上海

无题，上海

龙美术馆，上海

我尊重每一个客观存在的场景，有些是稍纵即逝的，有些则是相对永恒的，“决定性的瞬间”已然过去，纪实也并不是简单的叙事，在当今复杂的环境中，变得富有更多的暗喻和启示，我相信当代的摄影语言和观念，可以从当代的社会环境中被发现被呈现。我们身处于当代的背景中，就无法摆脱当代的烙印，艺术的魅力在于艺术家的前瞻性与对未来判断的能力。